我所经历的废木过去、现在与未来

撰文:王天仁

过去

2000年时,我从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毕业。当时大家都为着即将来临的毕业展忙得不可开交,各自踌躇着要以什么作品去成为大学生涯的注脚;然而,三年来自己都是吊儿郎当,走堂多过上堂,在球场多过在学系内,对艺术仍是懵懂无知,绘画、装置、摄影、混合媒介……没有一样特别擅长的情况下,要创作一件毕业作品实在无从入手。幸世事冥冥中自有最好安排,大学临近学期尾声,四周不少维修工程都预备展开,在运送各种装修物资时使用的木卡板被随处丢弃,满布沧桑痕迹的木材表面,感觉坚实的力学结构,加上垂手可得而且不用花费,终于撩动起创作欲望,如是者经过两件较小型的作品尝试后,便以数块卡板连同其他被丢弃的夹板等,创作了一只像是狗仔小便姿势的独眼恐龙怪兽成为毕业之作。因体积不小,加上要从位于山顶的雕塑室运送到本部的展场,所以创作之时便已考虑到组装方式;要组装,便要牵涉方法和稳固程度,在无甚木工基础情况下,只凭常识、小时候砌模型或乐高积木(LEGO)的经验,和边做边想,无论钉和螺丝也好、简单榫接也好,信手拈来想运用便一试下,竟然愈来愈感受到箇中乐趣,并成为了日后,甚至到现在仍然使用的一套创作方法和习惯,不觉间便廿年了。

毕业离开校园后,好友提议合租村屋当工作室,糊里糊涂下在大埔元岭村租下了一所满有历史感的瓦顶祖屋,那一年检到卡板比较少,家居丢出来的破烂木家具如衣柜抽屉、木椅骨架,和断下来的中小型树干比较多,因此这时期的作品,无论线条和造型上,都和后来在工厦主要捡来卡板的感觉有点不同;不过大概一年过后,因着交通不便和地方不大够,便于2001年左右,随本地大部份工业在九七回归后陆续北移,好些新界地区的工厦都出现空置情况,趁着艺术系师弟妹在火炭开始租用工厂单位而得知该区状况,并一直在火炭租用工厦单位作为工作室至现在,不觉间廿年来只搬迁过三次,算是幸运。

现在

正如上文介绍,误打误撞以废弃木材(主要是木卡板)进行艺术创作后,作品一直主要是直接的即兴随性和童趣卡通感而已,并无独特艺术概念或高超木工技巧可言;不过因着材料的特性,难免被传媒标签成环保狂热份子或动物爱好者,为了应对记者的期望,及后来在任教工作坊时,多少希望能引发学员在价值观上有点反思,因此也曾对香港有关废木的资料作了些整合,可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一下。

香港的废木主要分为三类:塌树或有需要砍伐的树木、弃置木家具和木卡板,和纸张、塑胶和金属等不同,由于没有回收产业连接,加上废木的重量和体积,成为了堆填区最占位置而又最难解决的问题之一。根据明报周刊在2012年曾做过的专题报导,每年送往堆填区的废木为43.8万公吨,换算过来,每个月有36,500公吨,除以30日的话,每日有超过1200公吨,是什么概念呢?即是每天有相等于大概一千辆私家车重量的废木被送往堆填区。到2015年,媒体调查的数字显示仍相去不远,不过值得关注是回收量的数字,当时一整年的回收废木总重量,才相约于一日丢弃的总重量而已,绝对是杯水车薪。

来到2018年山竹台风一役,大众对塌榭的数量和浪费都极为惊讶,因此后来环保署对于地盘大兴土木前砍伐下来的树木、路政署因应树龄够期而要移除的路旁树木,都有了新要求和制度上调整,为本地木工产业带来了新契机。早在2016年左右开幕,小弟有份牵线和参与的屯门T.Park,正好是一次示范之作,由一批需要处理的湾仔码头木开始,透过一系列和艺术家及设计师协作,成为了融合于园区内的种种设施,其后还得到海外的设计奖项;不过当时整个项目最关键之处,是能否找到本地木厂裁切那批满布蚝壳、铁钉和金属扣件的码头木,把仍然有用的部份开成合用的木料。幸好那时位于新界东北,面临收地问题的志记鎅木厂仍然在运作,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成功处理,可见有关废木回收问题,牵涉的问题十分广泛,由法制、上游回收处理、下游生产制作,到民间的关注和接受程度等等一连串关卡需要接通,否则就如最早期欲在环保园实践回收卡板的间公司那样,因回收量不足最后黯然结业离场,听起来实在荒谬,原因正是欠缺政策配合所致。

及后近年因政府设立资助,相继出现「树后生活」和「香港木库」两个处理回收木材的机构。 (无独有偶,两位创办人都是中大艺术系师弟),引入了大型机器和较灵活思维,算是能接通到部份上文提到的关卡,令不少上游的回收工序得以实践;同时以回收木材制成猫砂、打碎塌树成为花园铺地填充物、加入其他原料重新压成适合地盘用的夹板之类,都能较大量地使用回收木材,并为市场接受,令回收木材行业见到曙光。

 未来

原料有了、人和机器有了、产业链接上了,下一步,将会是价值观问题。木材本来是地球上可永续的天然资源之一,也和我们生活息息相关,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无论是栽种在四周的树木、成为产品或创作时使用的材料,木材总给人温暖自在的感觉,只是受到资本主义影响,社会大众的价值观渐被扭曲,百物腾贵下,大量生产的廉价东西都在「顶烂市」,偏偏以回收木材制作的东西成本已不便宜,若不能成功教育到消费者欣赏箇中环保精神,实在难以持续发展。要成功宣传关于废木再生,教育是跑不掉的一环,要教育,首先要有人教,有人教之前,要有人识和愿意教,人从哪里来?从院校?从学师?从自学?

无论从事哪类木工创作,存放物料和工具、制作时产生的噪音和木屑等,都是香港土地问题下不易解决的困难。这廿年间除了火炭,观塘、柴湾、葵涌、新蒲岗,只要有租金便宜的工厦,便一直都有不同年代的木工爱好者进驻,由早年认识,也是由废木开始创作的设计团队The Cave Workshop、由街头艺术结合木工的Start From Zero;女子代表有浸大毕业的二人组「石盾小木工」、专注回收木材联同师傅合作的社企「木一番」、和资深老木匠合作开始的「草途木研社」;再百花齐放的,有生鬼好玩的「木碎好少年」、由海外归来结合木工和餐饮的「廿一由八」、专注木玩具创作的Ryan、集合中台学习经历回港创立一木的Ken,还有我师弟Roy Ng,由十几年前协助艺术家或画廊等制作特殊要求的各类艺术创作及展场布置开始,到现时发展至能处理大大棵弃树、CNC、镭射切割,甚至成了一欧洲品牌大型台式圆锯的香港代理,还有不能不提及的,必然是网上世界的转变。

随着互联网和社交平台发展,加上大数据加持下,和木工相关的资讯不单流通量和普及速度大增,资讯主动投其所好地弹出,物以类聚式同温层聚集和连结机会增加,无论是本地、亚洲,还是全世界,一切跟木工有关的图片、视频,工具或相关产品的促销等,一下子把书籍杂志等的影响力大大抛离;加上电脑科技等虚拟东西对学生而言已属生活一部份,不少学校转为对手工艺等实体操作之活动较感兴趣,外聘个人或机构在校内举行工作坊成为常态,还有不少资助如赛马会慈善信托基金等,对木工及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工艺的传承,都起了支援作用,因此可以说,相较十多二十年前,近年木工在香港的受关注度,是有增无减的。

总括而言,废木回收和木工产业发展,都不是一时三刻的镁光灯足以栽培,从土地房屋政策、标准工时、退休保障、教育上提倡的多元价值观,以致种种使大众免于恐惧的自由,对香港人如何看待手艺、感受生活、想像未来都十分重要;只是一面倒吹奏香港将如何美好安定繁荣融入大湾区,又或继续口号式地推出朝令夕改、一曝十寒的什么支援业界政策的话,就算投入再多资源都没用,因为回收也好,手艺也好,最需要的除了是一双手,还有「心」── 一颗纯粹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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